亦温柔亦强大

寄未归人

                   
明玉扶着璎珞回到寑殿,蜡烛暗了不少,明玉上前拿剪子剪了灯芯,璎珞嘱她早些休息,若是明儿个一早眼圈黑黑,延禧宫可不准你被索伦府退回来。她笑得真诚,明玉顿顿身子,怎么也没法像平常似的回一句嘴,只是低着头应了,慢慢放了床幔下来。小全子守在殿门前数星子,留意明玉轻轻从殿内出来,回头唤了一声明玉姐姐。明玉训了他两句不事正经,他反倒极为开心地让她一同来看,说是忆起往日尚小,也是这般数星子的。这夜格外安静,星星也格外小,数得人眼睛疼,明玉停了不久便去了后院。
   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   
她和璎珞白日里说了好些话,现在累得站不稳脚,夏夜的风裹紧了湿热,皮肤和肚兜粘连在一起似的,黏黏糊糊像抹了一层蜂蜜。后院空无一人,珍珠早已回去睡了,浣好的衣物挂在竹竿上,衣角滴水,滴滴答答,能响一整夜,但若是在冬天,大雪埋了竹竿脚,水珠结成冰,衣物上盖一层霜,小宫女们轻轻拂了,谁也不敢怠慢。
   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   
一整夜,能做太多事了,她不懂事,往常只用来睡觉。自然,她那时身体康健,谁在乎一夜之间会发生甚么,她的时间足够久,久到可以浪费无数日夜,永远做个固执己见的小宫女,待在长春宫,被先皇后护在背后,冲着新来的魏璎珞发脾气。
   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   
明玉围着后院慢慢地走,闭眼想象自己正走在几年前的长春宫里:皇后思念二阿哥,要她拉一首曲儿,玉弓亮极了,长春宫内烛火摇曳,璎珞放一个碗在她面前,哭哭啼啼地丢一块铜板进去,她气坏了,追着人就打,皇后破涕为笑,叫她们仔细别摔着……旁人看,不过一段陈年旧事,牵扯宫中丑闻,不值一提,她曾想任了它自流,如今却只想紧紧抓扯,以至手指泛白亦不肯放手。
   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   
若我用力抓扯,一脚踩空,踉跄两步,睁开眼就真的踩在了长春宫的砖瓦上,一切仍未发生,我还能健健康康地活着。她这样想,如此,我便能健康地做皇后娘娘身边的贴身宫女,与璎珞斗嘴,也能明天就毫不犹豫地上了花轿,嫁给海兰察。
他说了要明媒正娶,接她过门,小全子都已经恭喜过她了,璎珞也为她置办了嫁妆。往日幕幕如墙一般推倒了她,他曾奚笑自己一身脆骨,阁楼上扬言名留青史的豪言壮语,在练马场望向她时情意万千,还有宫门口他的眼神刺痛坚定,她说了过于狠毒的话,退回了所有聘礼,一言一行,而他皱眉紧握她的手腕,说他一个字也不信,仍然要与她成婚,明天就来。
   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   
明天就来、明天就来……她多想他来,巴不得他明儿一早就来、天未亮就来、现在就来!带她即刻远离紫禁城,远离这桩桩件件的腌臜事,她再也不愿直视。
   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   
……可他有自己的理想,好男儿征战四方,战场杀敌,建功立业,想要名留青史,又怎能囿于儿女情长。
   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   
嫁衣整齐叠好放在床上,妆台上空落落的,聘礼已经一一退回去了,只有顺嫔赠的贵重金器还放着。想是顺嫔异族女子,懂得的嫁娶丧仪与大清全然不同,听闻他们大婚之日琴瑟和扬、欢歌曼舞,又该是怎样快乐光景。明玉拿起嫁衣,它合身得不得了,折枝花有趣又漂亮,只是换上就不愿脱下来。这样的月夜,与皇后坠楼那日极为相似,她走向高高阁楼,粉黛不饰,青丝白衣,一步一阶,一阶一思。她行了一千步,那便有一千思,而明玉离床唯有几步之遥,上天可怜她,只是叫她反思平生过错,好叫她来世赎罪。
   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   
她平平一生,事错有三。一错,她自作聪明,难看人心,未能护好先皇后,又以为纯贵妃真心待长春宫旧人好,落得银针穿体,神仙难救的下场;二错,她自私自利,小人之心,悔不该将璎珞卷入紫禁之城,要她与自己皆捆绑成这皇宫的陪葬品;三错,她蠢钝执拗,固执己见,以为戏折子里忠义两全是为易事,而今忠难全,义难全,从万重天摔下,死也还不清恩情。
   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   
大红喜轿,嫁衣似火,良人相伴,璎珞说这是她与先皇后的梦想,她怎想到这般也秋叶似的落空。这也空空,那也空空,还有什么是能握紧在手心不让溜走的?顺嫔赠的金剪映了烛光,映了先皇后的脸,璎珞的脸,还有海兰察的脸,还有她设想的长街喜红,花轿摇晃,锣鼓喧天,鞭炮齐鸣,拜天地父母,拜来日方长,洞房花烛,饮尽交杯之酒,他轻轻揭开她的红盖头,二人相视一笑。
   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   
她梦醒了,该醒了。床铺冰冷,只有红烛有些温度,她还有些温度,而或不久便没了温度。
   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   
“明玉,我现在郑重地问你一句,你愿意嫁给我吗?”
   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   
明玉感觉自己正卧在一叶扁舟上,而她手里紧握的金剪子成了一柄江南油纸伞,她与船一同在烟雨中行行停停,那人就立在对岸的薄雾里。这一瞬就像过了一生那么长,她失了聪似的,只有那个人的声音,仍然那么清晰。
   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 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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